古典情感美文

來源:果殼範文吧 2.1W

作者:林特特

古典情感美文

和一個人好,便總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,又總想留些他的痕跡於自己的生活中。於是,用他用過的東西,贈他以舊物、體己物作信物……小說中,這樣的情節比比皆是。

譬如《紅樓夢》。妙玉暗戀寶玉,從什麼時候可見端倪?她請眾人喝茶,各人有各人的茶杯,輪到寶玉,她拿的是“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”。妙玉出了名的有潔癖,她讓寶玉用她的杯子,即是藏在心口不便吐露的“我待你如自己”。

同樣是杯子,黛玉也有一隻。有一年元宵節,大家圍坐著,寶玉提著酒壺一一斟去,斟至黛玉面前,她卻不喝,“拿起杯來,放在寶玉脣上邊,寶玉一氣飲幹”,之後,寶玉再替她斟一杯。這是別人無,獨他倆有的親密,交換痕跡如接吻,無怪乎賈母也要借才子佳人的故事旁敲側擊。

日後,寶玉捱打,讓晴雯去瀟湘館送兩條舊手帕,黛玉悟出其中深意,“不覺神魂馳蕩”——那是沾染著寶玉氣息的貼身物,又將拭去帶著她氣息的眼淚,兩人隔空、祕密完成一場痕跡的交換。

其實,在此之前,寶黛間大多數行為,都還止步於青梅竹馬、兩小無猜的親暱。如,小說十九回那隻著名的枕頭——寶玉在黛玉房中午睡,黛玉“將自己枕的推與”他的'那隻,與二十一回寶玉就著湘雲的洗臉水洗了兩把的舉動,並無本質的區別。

說起枕頭和痕跡,我想起另一隻枕頭。元初筆記小說《姚月華小傳》記載,唐末女詩人姚月華與意中人楊達尺牘往來,一直沒有見面。一日,楊達去姚家,與姚父喝酒並裝醉,留在姚家休息,“月華私命侍兒送合歡竹鈿枕、溫涼草文席,皆其香閣中物也。”楊達先是“心蕩”而後“悵然若失”——更私密、更隔空,完成一場痕跡的交換,這真是極具中國特色,古時候才有的浪漫。

所以,那些沒交換成功的痕跡或終究錯過的痕跡,就只能算未遂、心碎的浪漫。

《紅樓夢》中,最具悲劇意味的場景,莫過於寶釵拿起襲人為寶玉繡的肚兜,忍不住紮了幾針,扎著扎著,她聽到寶玉的夢囈,“和尚道士的話哪能信”“我偏說是木石姻緣”……

另一個頗具悲劇意味的場景發生在尤三姐的繡房。柳湘蓮贈的劍掛在她的床上,她“每日望著劍,自笑終身有靠”。我想,尤三姐大概千百次撫摸過那劍,劍亦是貼身物件,她指尖所及都曾被柳湘蓮碰觸過,這是何等欣喜;而終其一生,他們只在這把劍上痕跡重合,最後,這把劍“揉碎桃花紅滿地,玉山傾倒再難扶”,又令觀者何等悲慟。

我曾疑心,為什麼中國古典小說中,頭髮、指甲的故事特別多,後來才明白這是痕跡交換的極致,即把“我的一部分贈予你”。

比如,晴雯走前,鉸了蔥管似的指甲遞與寶玉,那未必是愛情,更像是一種知己的託付。

又如,北宋柳師尹的《王幼玉記》記載,衡州娼王幼玉與京都青年柳富一見鍾情,柳返鄉時,答應幼玉一定會回衡州,但直至幼玉相思病逝,也沒回去。後來,衡州來人告訴柳,幼玉臨終前曾將“頭髮一縷,手指甲數個”交付婢女,並留言“郎來訪我,可以與之”,柳雖很傷心,但終沒回去,可見所謂真心和傷心都有限。

依我看,對頭髮、指甲這類私密物件、極致痕跡的態度,便可一窺你錯不錯,那人淑不淑。

還是書生和妓女,還是頭髮,唐《歐陽詹惑太原妓》中寫道,太原妓去世前,“剪其雲髻,謂侍兒曰:‘所歡應訪我,當以發為貺。’”果然,太原妓的“所歡”歐陽詹看到她的頭髮,“為之慟怨,涉旬而生亦歿”,不枉她一片深情。

回過頭來看賈璉,多姑娘贈他以頭髮,被平兒發現後,他說,燒了完事,又“塞於靴掖內”,可見只是一場露水姻緣。

所以,林黛玉誤會一針一線費心費力刺就的香囊被寶玉讓小廝解了去,發了火,“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,可不能夠了!”她以為那是她的痕跡,卻被寶玉輕賤。

所以,《聊齋志異》、《公孫九娘》中,萊陽生辜負了公孫九娘所託,九娘再見他時,只用袖子遮著臉,沒人知道她是怒還是哭,他們之間的信物、一雙羅襪也瞬間灰飛煙滅。

反之,姚月華每每看完楊達的信,便燒了,將紙灰放入酒中,一飲而盡,並將那酒命名為“款中散”。她吞了愛人所有的痕跡。

反之,元曲最旖旎,最驚心動魄的愛情絕唱是《我儂詞》——“……把一塊泥,捻一個你,塑一個我,將咱兩個一齊打碎,用水調和;再捻一個你,再塑一個我……”女主角恨不得與愛人交換所有痕跡。

與你交換痕跡,與你互贈氣息,把我的一部分贈予你。

你不“來訪”我便不“與”,你若辜負,我便不託付,“你若無心我便休”。

這是王幼玉,是公孫九娘,是姚月華,是林黛玉,是尤三姐……是古時候的中國女人,是屬於她們的浪漫和決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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